粗稿-《九墟共主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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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后面的恶婆娘没回应。
    两道身影一高一矮自长街中心奔过,奔断了他的心绪。
    冯无病欠身一望,微微一笑。
    好戏。
    前头那人被逼急,再度口不择言:“为人太苛,提防报应!”
    说罢,一个亮铮铮的流星锤甩将出去,直攻后头追捕之人的面首。
    后头那人,那张脸,已经不能看了。
    轻轻向左一偏,以毫厘之距,她成功避开了锤子上的刺尖,一个鹞子翻身,手臂紧紧咬住流星锤的铁链,一下将其制得死死的。
    两人的距离迅快缩短,前面人觉察到危机,立马松开兵器,打了个蛮子后飞蹿到屋顶上。
    身后那人借力打力,右手绞住链子,左手一震,将流星锤甩了出去,不偏不倚的,正好击中对方背心,痛得他一个惨扑,直接跌在某道硬山上面。
    看他掖得满头是血,估计伤势不轻。
    道上的行人纷纷蹿入邻近的商家避难,又害怕又好奇,紧着探出脑袋来张望。
    冯无病摊开扇子,落在了对面商铺的檐角,像只轻盈的燕子一下,悄无声息又稳稳当当。
    视线里,叵恶几乎已经胜了。
    被她缉拿的,不知又是哪府哪道的恶人——无论姓甚名谁,必是作奸犯科之辈,才会被她千里追杀。
    这人不光有过恶行,而且还相当狡猾。
    一片碎瓦冷不丁地削向叵恶,叵恶腕子一翻,从袖了掷出兵器,一把银光闪闪的蝴蝶刀凌空翻花,生生将瓦片裁作两半。
    刀能像花一样突然绽开,这技法从前冯无病从未见过,不禁眼前一亮。
    心生技痒,也学着她抛开了手中折扇,也凌空翻了几朵花,也稳稳落到手里,却没有那样轻快的灵性。
    他正惋惜时,屋檐下方,童玉宸带人杀至。
    很快的,那名逃犯被中京府的捕役押送带走,人群里传来一片欢呼。
    “在下中京府捕头童玉宸——哎,叵姑娘——姑娘慢走!慢走!”过道中间,童大头按着腰里的刀,分外惋惜地仰着脖子大喊,而早已飞去甚远的叵恶却连头都没回一下,难得有人连中京府的账都不买,实在大快人心,不禁冯无病会心一笑。
    “冯三爷,你可真是无处不在啊!”
    笑未消弥,童玉宸的声音传来。
    冯无病撑在扇子挡住半边脸庞,藏起来,沈沈一笑。
    一个睚眦宝刀的主人已经够扎眼了,再加一个平日不大露面的他,两人一上一下,引来的侧目太多,他素以低调为常,不太习惯。
    可童玉宸却是个没心没肺的,压根不管不顾过路人的打量,继续缠着他问:“方才那一技小刀使得可真漂亮!凭你的阅历,一定知道那是谁吧?”
    冯无病拢起洒金扇子,心中真是又气又笑,不免想要拿他取笑一番,“这个嘛……若数中京城中的光头女英雄,好像也没几个,容我想想。”
    童玉宸依旧不顾左右,当街一阵狂笑,笑罢,表情无比舒坦地说道:“难得也有你不知道的人……那位便是叵恶,素来行侠仗义,又疾恶如仇,狠追千里只为缉凶拿犯,在她不过家常便饭,江湖中很有些名气,可多半在外府活动,鲜来城中,是以中京城中知道其来历者不胜多也。”
    言者谆谆,听者却藐藐。
    但冯无病始终没有揭破,也是怕伤了朋友难得的得意。
    童玉宸这人,虽不够光明磊落,却是不折不扣的正义之师,正是看中了这一点,这些年,他才愿与之往来相交,并且时不时出手相助。
    而童玉宸以为他不知道的叵恶,他其实早就翳翳留心,今日虽是头一回相见,心中却一点没感到陌生。
    知道这位她,乃因她与圣主有过交集。
    有传言,她原本姿容清秀,却因为误杀无辜,悔痛中打算自尽,是圣主相救,给了她一个偿罪的机会。
    自打圣主削去她的头发,她便不曾再蓄,一直以光头模样示人,击杀的恶人越积越多,模样却越来越接近慈悲的沙弥,在他认识的女子中,堪称第二奇。
    另有传言,银翼门与庠序宗都曾经招揽她入麾,她皆未搭理,依旧孤身一人闯荡四方,见恶即杀,杀得四方恶鬼闻风丧胆。
    这般刚毅烈性的女子,咬着一撮心念,长天积月的以正气不辍浇心中磊块,秉着我执,光阴都不敢欺,想必模样外表只是累赘,怎样都不会介意。
    真是快哉的人生。
    押着逃犯的捕役已经远去,童玉宸遥遥眺了一眼,又回过头来看着与他告辞:“我去了,来日再来找你喝酒。”
    冯无病笑着点点头。
    目送他快跑而奔远,见街上行人复多,像一匹狂奔的扁鹿,穿过一片茫然然芦群,身影被灭,逐渐离析……
    一回神,“三爷,”六月站在对面喊:“贵客来罗!”
    他飞身一跳,回了四海酒肆。
    线人带来消息,皇陵闹鬼,赫太妃夜不安寝,药石罔效,已经病下。
    这事乍听之下没看没尾,太妃也远离权势争斗多年,是病是好,皆无人关怀,可冯无病凭着近来收集到手的消息,串联种种,预感到城中必将要有大事发生。
    这便是交游甚广的好处,从一人那里,只能听见片面的消息,可消息一多,却可预测风云变幻。
    他如今站在风暴的中心,却不能多回干预。
    “凡所事,只能静听,不可过问。”
    这是圣主怕他一旦贸然出手多管闲事,必招致祸端临门,特意留下的嘱托。
    正因如此,四海酒肆才能存在至今。
    隐隐的危机,像后厨呛人的烟气,烧得人心情烦闷,却又不知何时会散,只是平添堵闷。
    午后,六万开了一缸新酒,舀来一壶先给他品尝,寻常时刻,他总是坐在酒肆临街的二楼外廊处,一面照看着自家的生意,一面留意着川流而过的行人。
    无论刮风下雨,寒来暑往,天亮后,他总是坐镇此处,有时会静上一日不言不语,有时会闭目养神,如无要事,下人们才很少会去搅拢他。
    因为面相姣好,引得来往姑娘或妇人仰面瞻望,也不过寻常的事,可这么些年过去,从未见他对谁留过心、在过意,于是大家都在传,云母狐早就心有所属,女子是谁,却又无从得知了。
    门内门外皆纷纷扬扬,他啜着新酒,满意地点点头,正要开口,却被一阵意外的弦声打听。
    他不免低头一觑,只见到一袭霞粉色的裙裳,一张端正俏丽的脸庞,与一双忽闪忽闪的亮晶晶的大眼。
    琴女坐在酒肆的石阶上,面前摆着一只破碗,昂首挺胸地抱着一把已经有些年头的奚琴,四海酒肆虽未设在繁华的大街上,往来的客人依然不少,过路人纷纷投来稀罕的目光,但琴女却毫不羞赧,任由大家打量,一派泰然自若,脸上并无凄苦神色。
    这奚琴声,悠长,绵而不绝,凄婉动人……拉得是一曲时下最兴的《春江夜》。
    所谓曲有误周郎顾,此曲虽悦耳动听,却隐隐藏着几处错漏,冯无病深谙乐理,忍不住多留心了两眼。
    四海酒肆有个规矩,凡遇乞食者,要饭给饭,要钱给钱,绝不驱逐。
    没过一会儿,他手下一名叫五万的干瘦家伙走了出来,拿了一两银子递给琴女。
    “姑娘拿好。”
    琴女并没接过,愣了愣,尔后抱琴轻询:“小女是否打扰贵坊生意?”
    五万笑了笑,“那倒没有。”
    琴女古里古怪冲着边上一笑,眼睛始终没有正视过五万,“小女是卖艺的,不乞讨,多谢兄台好意。”
    冯无病这会儿才看出来,原来这女人是个双目失明的残疾,自然,五万也看了出来,随手一扔,钱稳稳落进了碗破里,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。
    “多谢!多谢!”琴女边拉边说。
    想想这姑娘漂亮俏丽的长相以及一手精彩的琴技,却偏偏身有缺陷,着实令人惋惜。
    就随她去吧。他倚着栏杆静静地吹着风想。
    后来又有人来与这位姑娘搭讪,正是隔壁街肉铺的老板娘裴三。
    裴三原本不叫裴三,可原名到底是什么,已经没有人记得了,因为天生一副雷霆粗嗓,偏又喜欢随时随地唱上几句,唱得几条街的人都深感厌烦,于是便忘了她的正经秀名,当她面叫她裴三姑娘,背过身叫她“陪葬婆娘”。
    因为和酒肆有生意往来,裴三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一趟,她是个独臂,但力大无穷,五尺出头的个子,常常背着一条比人还长的死猪走街蹿巷,来去自如间,气不喘脸不红,比多年有硬底子功夫的人都强劲些。
    此刻她正背着一个大猪头,静静地伫立在盲女跟前,听她所拉出来的琴声,并跟着曲乐不停地摇晃着脑袋,也不敢背后的死猪头滴滴答答的,吓跑了多少过路的人。
    冯无病在楼上看见这一幕,心头真是又惊又怕。
    稍事,五万从酒肆里走出来,接走了她背上的猪头,并好心地打了声招呼:“姑娘今天来得这样早。”
    “知道这有同道中人,便过来看看。”她一边松着筋骨一边放缓着声儿说。
    裴三说完,五万一时没有接话,表情像吞了一颗铁球。
    冯无病暗中留意着一切,兀自好笑。
    裴三又问:“这姑娘哪里来的?”
    五万叹了口气,“苦命人的来历,大多都是一样的。”
    “呸!”裴三火气炽盛地瞪了他一眼,“少跟酿这些臭酒。实话实说!”
    五万耸耸肩,望着盲女的方向,“不知道,自己来的。”
    说完,五万就拎着猪头进了堂间,裴三却没走,又安静地听了一会儿。
    后来,趁着盲女歇气的空儿,裴三与之闲聊了几句,才知道她叫林蕊,来自玉曲府——玉曲之地接壤北境,那儿的人大多擅长音律,同出产名琴名器的地方。
    林蕊自述,小时候眼睛还看得见时,阿爹便将琴技传授给了她,后来天道不仁,阿爹阿娘一又死于战乱,她双目渐渐失明,沦落为走街串巷的卖艺之辈。
    虽身世愁苦,说起这些时,脸上却并有太多的苦味。
    冯无病摇着手里的酒盏,浅浅叹了口气。
    “也是怪苦命的。”裴三抹了一把眼睛,颇动容地说道:“这样好了,我肉铺后头还有三间空房,时常借给过路有难之人暂避,你若不弃,今晚可以到我那儿去。”
    林蕊摇摇头,脸上光彩熠熠的,拒绝她道:“多谢姐姐好意,可我是随同乡一道来的,等天色晚些时,他就会来领我了。”
    裴三又咕哝了一句什么,太小声,他没听清,只是见她在说完话后,立马风风火火地笑开,惹得林蕊也跟着一道笑开,便知道不是什么坏话。
    不久后,裴三恋恋不舍地走了。
    到了傍晚时分,果然有一位骨瘦如柴、鹤发佝偻的老人家前来领走了林蕊,两人边走边说笑,模样看着十分亲热。
    次日,又次日,一连三日,林蕊和她的琴每天都来,早出而晚归,五万有次递茶时,望见他正呆呆地看着林蕊,不禁笑道:“林姑娘来后,咱们酒肆都文气了些。”
    冯无病偏了一下头,看向别处,无所回应。
    裴三每日都来,腾些时间和林蕊说说话,每回都说到对方掩面大笑才肯离去。
    久远前,因为一桩小事,裴三和冯无病吵过一架,后来两人便再也没有说过话。
    虽然裴三日日都要从他眼跟前梭过,背着一堆碍眼的鲜肉,可却从来只当没他这个人似的,有任何话想要交代的,都只道于五万、六万兄递俩,月底对账也从不烦他。
    裴三虽是个残疾,但为人相当豪气开朗,从不见自卑,更未曾怨天尤人(至少依冯无病所见是这样),因为年幼失依,十岁上下便接管了肉铺的生意,天天举着一把尖刀杀进杀出,从幼猪开始背起,一起背到身量精壮,练成了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。
    四邻知道她的经历,都相当佩服,何况她为人慷慨善良,因为自己没了依靠,便决定要当别人的依靠,平日若知谁家有难,总是冲在面前递出援手,或接济,或出力,总不遗热情。
    这样一个知足豪气的好姑娘,却偏偏与自己心结难解,冯无病每每想到,都要皱一皱眉头。
    这天更晚的时候,酒肆里已经满座,他正在刻意沐浴,突然六岁推门而入,涨着一张绯红的脸,满是歉意地说道:“东家,有人托我问你,会不会大出血。”
    冯无病眉间一蹙。
    隐隐有些生气,可转念想,六万这样急切,肯定不是小事,或许关乎人命,若此时发怒,未免太冷血了些。
    他还算镇定地问:“谁出事了?”
    “裴三姑娘的一个朋友,难产半日,孩子平安落地,人却快要不行了。”六万语速飞快地说道。
    就在六万说这些的时候,他已经快速擦干身体,并穿好了里衣。
    冯无病叹了口气,心道,就猜想此事必与她有关。
    想了一想,答复六万:“妇人生产,向来十分危险,遇上大出血者,十有八九不可活,我怕我去了也是白去。”
    六万又道:“天可怜见,眼看临盆已近,孩子的阿爹突然却突然跑了,如果阿娘再出去,这孩子……多半……”
    多半可就没活路了。
    冯无病已然装束完毕,从案上取下银龟罗子,走出屏风,来到六万跟前,冲他点头说道:“我不敢保证什么,姑且去试试,有命无命,但凭那对母子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    门外传来好长一个吁声。
    他望着门上那条横粗的暗影,轻轻提起了嘴角一笑。
    由裴三带路,他紧紧相跟在后,转眼二人便来到了一间破茅屋前,一股生产的腥气与柴烟燃烧的酸味混杂在一起,浓得不能再浓,顿时扑着面颊而来。
    屋中一共有三道呼吸声,一者年老但沉稳,就当是稳婆的,一者气若浮丝,当属产妇,一者安宁静谧,必是刚刚出生的小孩。
    稳婆轻轻抽噎着,好像在哭。
    “多看一眼吧,是个胖小子,称手着呢……对了,我忘了你是个聋子……来吧,你摸摸这小手,多肉乎,将来一定有福。”
    “唔……唔……”
    裴三一个转身,突然跪在了他跟前,说了多年以来的第一句话:“行不行你都治治,死马当活马医。街上的郎中谁也不肯来瞧,我没方了,我也知道男人进产房,是大触霉头的事,可我实在不忍心——”
    “领我进去。”冯无病打断了她的话,同时从外披的大氅上撕下一截布条,结结实实地遮住了眼睛。
    “看不见怎么治病?”
    “号脉,一会儿你把她的手并给我。”
    “行吧……当心,脚下有坎。”
    就这么由她牵着,冯无病入了这间血味深浓的产房,一出现,便把稳婆给惊得怆惶大叫:“裴姑娘,这可使不得,怎么能把男人领进来呢?”
    “他不是男人!”裴三粗声粗气道,驳完,顿了一顿,立马慌说:“我不是那意思,我是说,别把他当成男人,把他当成郎中!他是个炼炁师,天罡地舆,无一不知,十分厉害。”又是一顿,再接着补充:“这个节骨眼上,已经请不来郎中了,便让他试试吧。”
    稳婆兀自嗫嚅了一会儿,又是咂嘴,又是叹气,又是着急的,反正听着很不镇静。
    可毕竟攸关人命,最后倒也没再阻止。
    裴三把他领到床边后,很快就将一只好像刚刚握过冰块的手放进了他手心。
    把过脉,心知已经没得救了,他只好从茶罗子中取出一枚药丸,递给了裴三,“半碗温水,化开灌下,能不能救得活,都是最后的法子了。”
    裴三默然接过,很快忙于化水灌药,听见她猛使劲的动静,兀自猜想产妇只怕已经闭了口了,才翘不开嘴,越发觉得这条人命已悬,未料二刻钟后,却听裴三大喊:“有气了!有气了!”
    稳婆抱着孩子,跟着念了一串佛号,他微微一笑,收起茶罗子,起身而立。
    “哎,不知东家这是什么灵丹妙药,居然能叫濒死之人起死回生?”稳婆好奇地打听道:“若肯将药方相告之,来日必救人无数。”语毕,又紧跟着念了一句佛号。
    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,“此丹非我所炼,既只有四粒,想必来之不易,她能活过来,是她运气好。”
    裴三又谨慎仔细地将他扶了出来,来到路上才说:“你可真是活菩萨,这药如此珍贵,我替文娘多谢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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